狗熊与全球变暖与猪  

【西中心|国设】-置若罔闻-(remix!)

动笔写这篇文的时候我十三岁,写完第一章发到lof的时候十四岁,是个初中生。现在我20岁,是外交专业的学生。

现在回头看看当时的,虽然文笔甚至退步了(……!)但也深刻感觉到对历史的理解越来越深入了。干脆把这篇重制为科普向的一篇,欢迎同好们捉虫、交流~(因为小时候雄心壮志写了最纯正最难的国设+史向,其实cp是很弱化的,但写到了还是会占个tag抱歉……)

 

“整个18世纪中,欧洲各国打过数不清的战争,却看不出一点是为实现国际秩序的共同目标而战的迹象。正当国际关系开始讲权力而非道德之际,许多新因素纷纷出现,使各国越来越难以衡量本身的情势。……在此过程中,有数国的相对实力发生剧烈变化。西班牙及瑞典沦为二流国家……在成员相当固定的情况下,要对其均势加以分析已属不易。而在各国相对的实力变动不已时,想要评估其均势,在各国不同的评估结果中取得共识,则无异于缘木求鱼。”

亨利•基辛格,《大外交》



1.百合之国


    1992年。西贝莱斯大街。

    一个英俊的男人和金色短发齐耳的妙龄少女一起,坐在露天的咖啡馆中。这里虽然比不上巴黎的花神咖啡馆,几十年来看过了种种不老不死的神秘生物的微服私访;甚至比不上巴塞罗那那间贴满了毕加索画作的三只猫餐厅,艺术气息不甚浓郁;但毕竟也是一个千年国家的心脏地带,安然经营了上百年的小店。哈布斯堡家族的守护者在17世纪就苦心经营,引导如今的大胡子店主的祖先远渡重洋寻找最美味的哥伦比亚咖啡豆,假装成有钱的主教给他的曾祖母一笔小小的嫁妆,劝他的父亲打消逃到阿根廷永不回国的念头,为的就是有一天,欧罗巴终于迎来永恒的和平,他就能坐在这里,和自己以前的所有敌人围着圆桌落座,请他们喝最好的南半球咖啡,看他们脸上窘迫的表情。

    ——当然,计划的后半部分多少有些落空了。如今坐在马德里繁华街头,看丰收女神雕像和来往的各国游客的,就只有一个棕色头发、面容和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有些相似的壮年男人,和弱不禁风、梳着齐耳短发的百合花似的少女①。

    马德里的大街小巷上,电视里播放的不是欧冠决赛,而是头顶有疤的男人,和正在波罗的海岸边加急签署的独联体协议。西班牙人不关心这些。对他们来说,苏联,就是有一年欧洲杯的冠军。仅此而已。只有日耳曼男人的同伴肯歪着头,认真看新闻里数百次重播的戈尔巴乔夫讲话;少女的金发被风拂起,脸颊靠近耳朵的部位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她身上没有和百合花有关的物件,除了一条长长的金链子从白裙胸前的褶边上垂落,但她紫色的眼睛,淡金色的睫毛,苍白的肌肤,口红涂的不匀的嘴唇,无一让人联想到长矛一样锐利的、盾牌一样浑卝圆的的鸢尾花的图腾。就连伤疤,似乎也微微地在末端分成三束,化为百合花的形制。

    她看得那么专注,手边的咖啡已经凉了。和蔼慈善的店主人虽然年幼时就见过两人和现在无异的相貌,却还是忍不住像父亲喜爱卝女儿那样关心她,给她端上了一杯白瓷杯上没有珊瑚色唇印的牛奶咖啡。

    “又在看新闻吗,波旁小姐?”咖啡大师笑道,“我看街那边的几家店都换上了付费频道,一狠心也订了半年……要我说,其实还不如六台的体育新闻呢。您喜欢这些吗?    

      他自说自话地走了。百合花一样的小姐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还是没有擦掉唇边的口红。

    “真可惜,”哈布斯堡家族的化身咂咂嘴,“卡洛斯没看到这一幕。哦,你大概也不知道吧,你这可怕的小姑娘——那个被你杀死的男人,西班牙的哈布斯堡。那时候,我们叫他卡洛斯。他不像我那样常常和俄罗斯人打交道。不过,如果他没有消失,肯定能分享我今年的快乐。”

    “一切都变了。”金发姑娘慢慢地说,“我曾经也讨厌那些斯拉夫人。但看到他们今天这样,我还是觉得很悲哀。来自圣彼得堡的罗曼诺夫死去的时候,我几乎要哭了。”

    “你可是亲手杀死过一个王朝的人。”哈/布/斯/堡眯着眼睛的时候,就更像恼火的罗德里赫了,只有凶狠的金色眼珠和轮廓更深刻的下颌线和奥地利人有些区别。

    “我确实在1702年杀死了他,”金发姑娘悠悠地说,如果有英国游客路过的话,大概单从她说西班牙语的腔调就可以想象,这个百合花的精灵用法语腔的烟熏声音说英语会是多么曼妙性卝感:“可是,我亲爱的相生相克的朋友,基督耶稣作证的兄弟啊,你明明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死在1702年,可是,早在比利牛斯条约约成,马扎然加封主教,太阳王诞生的那一刻,他就病入膏肓了。”

    “杀死他的是一个个凡人。”②


    凡尔赛宫。1700年。

    长发男人站在地图前。那是一幅无比精美的,全部用刺绣针脚绘成,肉卝眼可见的时光内不会腐坏也不会褪色的锦帛上的欧洲地理全图——比例在后世看来显然有些失真,但没有夸大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的高度,洛林和阿尔萨斯等地诸国领土边界绘制得异常精准。但,似乎是理所当然地,哪片土地都没有标注他们的主人。在波兰的位置,绣了一副玛戈皇后的次子任波兰国王时的小小绘象,把他不太精致的鼻子画得比真人貌美许多。

    “我在位多年,甚至与遥远东方唯一同我媲美的君王通信。”弗朗西斯就站在他身后。数百年前面对查理曼时,他偶尔也会打断对方;再久远一点面对奥尔良的少女时,他克制不住自己亲吻对方的冲动;但,现在他沉默地站在宫殿的一个角落,聆听漫长生命中唯一一个他不敢出言反驳的人对他说话。“上帝给我旨意,弗朗西斯。上帝给我旨意。你看着山峰,这河流,甚至这温泉地下热源的走向,这大片森林的走势……天然设下的疆界是不会变的。这就将是法兰西的疆界。”③

    “可是,陛下,”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苦笑道,“西属尼德兰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但比利牛斯山毕竟难以逾越。北方那些冷血的民卝族虎视眈眈,生怕我独占南方;早在遗产战争之时我就切有所感。现在,那窥伺更让我心生恐惧。”

    一个男人闯进来。一个留着整齐金发的男人。凡是宫中无意间与他擦肩而过的贵妇,都称赞他的容貌和菲利普殿下年轻时相似。可惜了,这样的人,只是一个仆人,等等。只有弗朗西斯知道,从男人一出生起便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的同类。而且,他的小朋友将不是孤身一人。

    “我见到我妹妹了,”波旁家族的化身说,然后靠在窗台上,喘着粗气。

    “她怎么样?”

    “年轻,美丽……残忍。”男人像急于邀功的骑士,“她一出生就刺伤了一个奥地利家族支脉的心脏,我敢肯定。在他们最强大的时候我见过那男人,他的容貌几百年来丝毫未变。这是天意,陛下,时机已到。”

    他的国王转过头来,虽不是皇帝,却比皇帝更加威严,虽不是太阳,却比太阳更加耀眼。

    “弗朗西斯。”他说。“我们注定统卝一南方。”

    金发男人的衣领上绣满百合花的图案。他的嘴唇紧闭,下颌上布满青色的胡茬,却不愿像同时代凡人那样留成优美的胡须。他的眼下也有很重的青色。

    “我没有在问你的意见,弗朗西斯。从枢机主教还在世的时候开始,我们就在规划未来了。比利牛斯山将不复存在。就在我的治卝下。”

    男人跪下来,好像喝醉了酒,紫色的眼睛也被鲜花吞噬。他抬起头,凝望阳光。“我知道了,陛下。”

    “现在,把我的新主教,亲王,还有皇后殿下的那几位西班牙朋友,都找过来。”

 

    钟声和着管风琴悠长的曲调,从很远的地方随风传来。此时还是初晴的早春,1700年的马德里同样寒冷,雨季尚未结束,太阳也刚刚升起;穿着白裙子的少女身上昂贵的细纱布抵不住露水,一路赤脚行走一路打着寒战。

    阿拉贡高原丘陵起伏的边缘,朝卝阳的尽头,阴沉欧陆的西方,远远地,远远地,绽开了漫山遍野的百合花。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纯白中透着些许绯红色泽的花瓣,仿佛要融化于空气中似的,在暗绿的草叶中间呈现出一种鲜嫩欲滴的透明质感。

     金发的少女跪在清晨的草甸间,沉着地叠起双卝腿,柔软的双脚已经被草叶划伤。但她在胸前虚划了一个十字,颤抖着双卝唇,极其沉稳地,伸手捉住面前开得最盛的花束。有一瞬间她好像不肯移动脊柱,也不愿用力拔动植物根茎,突然,她又松开手,从小卝腿绑着的皮带上解下一只小巧的西班牙匕卝首,弯弯的刀刃割开绿色血液的百合,动作娴熟得不像个孩子。

    她赤足沿原路返回,捧着一大束盛放的百合花,好像捧着自己的姊妹同胞,又像几百年前格拉纳达的摩尔骑士,为了向天主教君王表示臣服,手捧蜡烛赤脚走向异教贵卝族的城邦。但她没有穆卝斯卝林的三百骑士那样的阵仗,只有孤身一人,靠赤足震动天地风云变幻。她前进的终点是一座古老庄园的背阴面,在这里,为数不多的核心权卝贵的注视下,正在进行一场秘密的葬礼。

    那个年代王朝和国家的拟人从不惧怕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尤其是在西班牙这样的国家。只要托莱多的红衣主教向他们深鞠一躬,表明凡这些永生的年轻男女都是圣父圣子圣灵的使者,贵卝族乃至国王便会像膜拜大天使米迦勒一样模板他们。只是,在见不到人的密室里,他们多少曾向主教保证自己信仰纯洁,不会妄图用逐渐兴起的民卝族说辞亵渎民众对信仰的至高无上的虔诚。

    所以,从生到死,直到葬礼,免不了也有几个瑟瑟发抖,套着假发的朝中权卝贵,和几个按西班牙宫廷的规定跟在男人后面,穿着法式宫装,浑身散发着比法国女人更甜蜜的橙花香味的女公爵和女伯爵。从人数就可以看出偌大帝国的没落,病重的国王竟然没有一位王子或公主,庄园里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位平时住在这栋别院里的私生女在草场上跑来跑去。女官在后面惴惴地穿着垫高了的鞋子追着,贵卝族们不敢出声呵斥。小女孩脸上几乎要露出笑容,直到她跑到空地中央的那口黑色棺材边。

    喊叫声划破凝重的空气,孩子大哭起来,坐在地上。侍女们总算抓卝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走。

    金发少女仿佛没看见这一切一样,目不斜视地,走到那具棺椁前。在尸体身上盖着一面自奥地利舶来的王旗。灼眼的血与金中央,雄鹰大张着口与眼,狰狞的眼目似乎要将整个欧洲的硝烟与战火吞噬其间。但旗帜中的黑发男人表情平静,嘴角甚至没有抿起,而是嘴唇微张,露出形状完美的下嘴唇。他的皮肤还是蜂蜜一样的小麦色,因此看起来并不像死了,只是陷入了无梦的昏睡。他的头发凌卝乱,额头和眉眼像在场者都熟悉得很的安东尼奥·卡里埃多,鼻子和下颌呢,则像国王,但是更英俊一点。这也无怪衣衫亮丽、还没来得及换上丧服的西班牙人们面面相觑,大惊小怪。看见少女捧着花回来了,他们又都凑上前来,把她和坚冰一样的棺椁围在中间。

    “他死了吗?”站得远些的人群中传出了几个擦着汗的声音,嗓音在空气中好像水汽那样凝结,刚一出声,便化作齑粉。逆光而来的纤细身影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扬起男人身上的旗帜,在他衣衫华贵的胸前,插着一把和少女割花所用相同的匕卝首。闪着冷光,剑刃介于摩尔弯刀与精巧的欧洲匕卝首之间,好像森林中的小鹿一样美丽的刀身刀柄,却带来骇人的血腥味。咣当一声,少女解下了腿上一模一样的匕卝首,扔在了棺材中。然后,她把手里的百合花,好像有些尊敬又好像极度嘲讽地静静放在男人身上。在场者没人说得出她的用意。

    她始终没有笑。嘴唇苍白。完全没化妆。仿佛是真的悲伤,眼神却是那样冷漠,仿佛等不到情郎,心已经死去的痴情女子。她一张嘴,西班牙的乡村,永无止境的天空,南方的沙漠,北方的高山,海边的圣城,就好像都倒映在她洁白的牙齿和小巧可爱、微微凸起的喉咙之间。

    “他死了。”

    少女惜字如金。一个贵妇惊呼一声,晕了过去。她也有标志一般的方形下巴,但脖子胖得几乎要把珍珠项链撑开。旁边一位女士亲自把嗅盐塞到她鼻子底下。才过了一两分钟,女士大喘着气醒来,正做作地翻着眼珠,门边铃卝声响起,男侍从匆匆跑来,马蹄声大得整栋罗马式的粗陋房子都能听见。一位皇室官员被迎进来,大家赶紧转身等待他展开诏书。但他没有拿出令牌,纸张,甚至没有拿出赏赐或任何什么可能派遣一位亲信作为来使的物件,他把双手背在身后,脚并了并,然后用一种喝了热咖啡之后的怪腔怪调说:“国王死了。下一任国王是菲利普·安茹公爵。皇后伤心欲绝,请大家速回。”

    胖妇人惊呼一声,又晕了过去。但这次没有人给她递嗅盐了,还跪在地上等她完全醒来的那位夫人也是玛丽亚·安娜皇后的密友,早在来人说出第一个词的时候,就晕了过去。④ 


①我觉得哈/布/斯/堡最终也没有发现英国光荣革命会压倒自己的所有敌人……直到一战开始前,奥地利为首的神圣同盟仍然奉行君主专卝制。


②1519-1659,哈布斯堡家族欲为欧洲之王的野心在欧洲其他国家的联合打击之下最终破灭。1659《比利牛斯条约》标志着哈布斯堡家族的衰落。1660年以后欧洲已出现政治多元体,他们是战是和,越来越多地受国家利益(而不是信仰)所左右。参考《大国的兴衰》,保罗•肯尼迪


③路易十四使法国的霸权地位得到空前提高,也进一步膨卝胀了他的扩张野心。他极力宣扬“自然疆界论”,即按河流、山脉、海洋等划分疆界。《近现代国际关系史》,唐贤兴主编


④17世纪90年代围绕西班牙王位就出现了激烈的外交争吵,1698法英荷约定巴伐利亚选帝候的儿子成为西班牙国王,但1699年孩子就死了。于是法英荷又签了一份类似的条约瓜分领土给几位继承人,但没有得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同意。到1700年时,法奥各勾结西班牙内部一派势力,在宫廷内也展开了激烈的明争暗斗。西班牙王卝后是奥王的妻妹,她进行着有利于奥地利的活动;首相和枢机主教被法国所拉拢,力图为法国宫廷效劳……法国势力占了上风。1700年10月2日,病危的查理二世正式签署遗嘱,将西班牙连同其在新旧大陆的一切领地全部传给路易十四的孙子菲利普安茹公爵。(P.S注释基本都是这三本书+网络上的,大国的兴衰写的比较细致,我就简单概括一下)



2. 白银之国

    几天后,地中海岸潮湿多雨的冬天。

    “比利牛斯山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是金发男人打开门以后的第一句话。“所以我乘船来见你,安东尼奥。”

    “你能抽身来旅游倒真让我惊讶,弗朗吉。”安东尼奥神色自若,看不出国王卝新近逝去,权臣剑拔弩张,自然也看不出他御用的马车破旧不舒适,现在大腿和髋部生疼:“听说太阳王的宫里可是来了一场大辩论啊,连英王和德意志诸帮的使臣都加入了进来。我亲爱的路易十四陛下卝身体可还好?”

    这可恶的西哥特人肯定在凡尔赛宫有不少密探,弗朗西斯想。如果他们还处在法兰克人的野蛮时代,他早就脱掉外套,狠狠地晃一晃西班牙人比他窄一点的肩膀了。但现在到处都是侍从,到处都是耳目,他可不想再给安东尼奥家那些身手笨拙却无处不在的密探留下把柄。“谢谢你虚伪的关心,安东尼奥。亲爱小路易可比你那可怜的国王卝健康多了。”

    “听说他甚至亲自授意,凡尔赛宫搞了一个皇室法庭。”安东尼奥大大咧咧地坐下。弗朗西斯在他的客店的小房间里摆了楼下要来的小吃——油橄榄,煮熟的油橄榄,腌制的油橄榄配章鱼,什么的——最多只是客气一下,安东尼奥倒显得如吵嘴怄气的老夫妻一般,直接从他面前拿走刀叉,吃了起来。“怎么,审判一下我这可怜的中魔者的遗书也着了魔?”

    “连我们起的外号都让你知道了。”弗朗西斯拢了拢金发。

    “我很生气。”安东尼奥说。“你在背后搞的一切鬼,我都很生气,弗朗西斯。”

     从前国家间的交往大多遵从意大利人的礼节,这或许是因为古罗马的遗风在众人心里地位不减,也可能只是因为意大利人发明了使馆、大使和驻外的种种惯例。几百年来,毫无争议。直到三十年战争伊始,梵蒂冈不再是通往耶路撒冷的必经之地,过分虔诚的费里西安诺让位给了把先贤祠看得高于圣母院的弗朗西斯。在弗朗西斯这里,国王和红衣主教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为了攫取利益,就必须多加疏远客套。①

    此刻安东尼奥突然直来直去地对他说话,好像他们还是两个孩子,无视弗朗西斯定下的规则,让他很不高兴。从那噩梦般的三十年鏖战到现在,那双绿眼睛看他时却是赤红的。巴塞罗那的海湾,说着和法语相似的语言,却遥不可及,走一步海底就凝结成冰。②

    “我那命苦的小公主,自从远嫁马德里,一直没有子嗣,二十七岁刚过就积郁成疾去世了。”③弗朗西斯决定继续用做作回击他。紫眼珠的国家夸张地捧起心口,袖口层层叠叠的白色花边好像花瓣那样把他的脸围了起来:“两国枢机主教大人都为她祈祷,我听说国王几年前发起疯病来,甚至驱车到皇家墓地,非要一见她早已腐烂的芳容不可。可是,上帝保佑,查理二世陛下的健康状况实在是不幸,体会不到一个男人最根本的幸福。现在他最亲近的妹妹的灵魂感召,他终于恢复理智,要让她心爱的儿子继承自己的荣光,我们怎么会有任何怀疑?”

    啪。安东尼奥把一大杯红酒泼在了他身上。

    弗朗西斯的第一反应是挥手呵斥侍从。让旅店的招待和他的仆人全部离开。第二反应才是对安东尼奥(假装)怒目相向。

    “你想说什么?”他疲惫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我想看看你。弗朗西斯。从前那个恨不得成为人类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绿眼睛。兽卝首形状的金耳环。金色耳环上倒映的紫眼睛,都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看着他。

    准确地说,他们疲惫地相互凝视。好像两头困兽。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斗争不过在给他人观赏。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没有哪个明智的男人会怀念短命的女人。”


    安东尼奥把腿翘在桌子上。他是不是和那个英格兰海盗学来的这副世俗习气?弗朗西斯心里暗自想。终于没有旁人了,他站起来,走到安东尼奥面前,跪下,把他小麦色的手放在自己苍白毫无血色的掌心:“我们已经召见西班牙大使了,安东尼奥。他为年轻人读了长长一段诏书……问题是,我好像忽视了一件事。你年轻的国王卝还不能像他的父亲和祖母那样流利地使用西班牙语。”

    “说根本不会更贴切吧?”安东尼奥好像没注意到他的手身在敌营。他天生对社交距离不太敏感。

    “我需要一个精通法语的语言老师,”弗朗西斯的指腹在他粗糙多棱的指甲上摩挲:“最好还要精通贵卝族家史,熟悉西班牙宫廷,但又不能太有名。我的朋友,我恐怕只有你一个人选了。”

    棕发青年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在说让一个法国人来当西班牙国王这回事就是荒谬的;但他先前的凶恶随即化为顷刻的温柔。他弯腰,把头抵在弗朗西斯的额头上,吻了吻那洁白的太阳穴和一尘不染的浅色发丝。“你需要我在巴黎,我就会出现在那里,弗朗基。把你那副示人的面目收起来吧,我们本是圣父的另一种孩子。”

    “不是巴黎,”弗朗西斯苦笑道,“是凡尔赛。他是我王的孙子。他必须在那里加冕。”

    “你会又一次毁约的。”安东尼奥叹息道,头发遮住了他的绿眼睛:“为什么我总是相信你虚情假意签下的名字,弗朗西斯,一次又一次?”④


    “但你的确没付公主的嫁妆。”弗朗西斯尖刻地说。

    安东尼奥没有回话。法国人明明知道那是他的痛楚。他一贫如洗,好像潜伏在美洲雨林里奄奄一息的巨人,快要饿死了,面对寻影而来的冒险者,却又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自己早已瘦骨嶙峋,只说是骨骼不同。⑤


    新年一过,马德里的大街小巷演起了法国式的圣迹剧,还有几部讽刺胡格诺派的台词冗长的说教剧,洛佩·德·维加的经典只在周日弥撒结束后一周表演一部。皇宫里歌舞升平下暗流涌动,这气氛好像也渗透到了城中,一个月来巡捕抓到的打架、决斗高发,谋杀和偷窃倒少得让他们连呼上帝保佑。宵禁取消了,外省的狂欢节已经在不远的未来;虽然国王陛下活着时家家户户都歌颂他的美德,但安茹公爵一来,好像人人都忘记了那个又矮又丑的小东西。

    西班牙人对自己的君主是个外国人无动于衷。一半是因为他们听说新国王是虔诚的教徒,将要娶萨伏依的公主为后;另一半是因为宗教裁判所又开始公开处刑了,被烧死的新教徒里好像对国王出言不逊者恰巧特别多。

    卡斯蒂利亚人的那些小客店,有嗡嗡的苍蝇、大笑的妓/女和包装成火腿肠的腌肉的阴暗木头房间里,现在也突然挤满了人。这些乡绅、商人脏,乱,劳累不堪,满身汗臭,却对金碧辉煌的卡斯蒂亚皇宫、伊莎贝拉女王的雕像和教堂纯金的塔尖津津乐道。即使是刚进城的农妇,只要有人愿意听,也会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曾在纳瓦拉遇见一个法国商人的故事。你说什么,不敬?背叛?哦玛利亚啊,那无关仅要。你我都知道西班牙有世界上最广袤的土地,对吗?

    既然奥/地/利人的军队又开不到这里来,这就没错吧?

   “请吧,陛下,您的臣下已恭候多时了。”尚未被1734年大火焚毁的旧皇宫。高楼的剪影从无物之中拔地而起,百转千回,每间点了灯的房间都像暗夜里跳动的心脏。原本是皇族女眷祈祷用的小房间,现在改造为皇冠新主人的休息室。这间房壁纸是亲密的粉色,长方形空间中炉火虽然要温柔得多,为少年国王装扮梳洗的人头攒动,但也难以逃脱几分入夜的清冷。

    在屋室中央,正对着火炉的枝型吊灯下,褐发绿眸的年轻人微微欠身,甜蜜口音的法语里勾兑着温柔的笑容。尽管面前的男孩已戴上那串用于号令西班牙军队的项链,接到海外诸省总督的贺信,但安东尼奥的表情却显得轻松而随意;小麦色的脸孔看上去甚至没有过任何仔细的整理,几缕柔软而倔强的卷发从暗红色的船形帽下顽固地翘出来,在额头上方画出一个顽皮的弧度。他那双猫一般的绿眸不加掩饰地打量着自己的国王,鲜艳而明丽的虹膜仿佛两颗仔细雕琢为镂空的祖母绿宝石,黑色的瞳孔中注满了昂贵的东方焚香。

    “辛苦了,唐·卡里埃多。”年轻的国王轻声道。

    国家,一个本应该驻扎在人们意识虚空中的存在,现在却确确实实地有着人类的名字和相貌,阔步行走于自己之前——哦,还在肆意地微笑着,而且笑得很好看。十六七岁的法国皇孙还不知道这个身影曾经也让弗朗西斯和亚瑟惧怕过。他只是带着占据了阿尔萨斯的法国皇室的气派,把弗朗西斯和安东尼奥比较了一下。

    粗野未必不是美。但眼下,于他,它的确不是。委拉斯凯兹和戈雅的宫廷比不得太阳王的凡尔赛宫。西班牙女人坐在地上吃饭的习俗、加了太多大葱的食物、和过季已久的进口时装,无法因为安东尼奥一个人挺拔的气派和奢侈的生活习惯便打消恐怖。

    两人在沉默中穿过悬挂着大幅壁画的长廊。在一副那喀索斯欣赏倒影的画前,安东尼奥停下脚步。他的国王近乎淡漠地注视着自己的祖国从走廊尽头的暗门中转出。去往皇宫最中心的通道就是被这些未知的小机关装点成一曲漫漫的笙歌,此刻终止符前有一个重音:站在宴会厅前的侍卫银甲锃亮,马丘比丘高地的山鸟羽毛插在印加帝国的黄金装饰上。安东尼奥自顾自地走向自己的同伴,留下安茹公爵一个人在那里盘算西班牙宫廷还不至于穷困潦倒,用的蜡烛和凡尔赛宫一样多且形态优美。

    他紧张地向前迈了一步。几个他见过的西班牙贵卝族笑脸相迎,宫廷弄臣的把戏让人心里发毛。远处方下巴的贵卝族看不清表情,事实上法国贵卝族也不擅长分辨德国人的表情,只是在他眼里,一件件灰白的衣服突然变为刀光剑影,而笑脸、鲜花和手绢变成拜占庭刺客的利器。陌生的语言以极快的速度重读,比英语更像诅咒;托莱多的枢机主教穿着盛装,向他表达敬意,眼神和握手的力度却清楚地是居高临下和冰冷戒备。

    “让舞会开始吧,弗朗西斯。”蓝衣青年朗声说道。他今天穿着一身北美洲军卝官的礼装,仿佛刚从海外归来的贵卝族次子。

     法/兰/西的灵魂与意志正站立于他眼前,恰好可以相互平视的距离,只能用美好来形容的脸孔上带着可使欣赏者溺水身亡的微笑和与少年国王对比鲜明的轻松写意。

    “你知道,”金发男人调笑道,“我们再一次‘联姻’了。”

    “那样的话,”西班牙人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随意扔在一旁的木桌上:“我的上帝,我怕是要为了重婚罪忏悔了。愿圣母保佑我。”

 

    “Viva la España.”

    主教说完最后的祝酒词,官爵们开始了例行的问候;女士和小姐则在次席上摆卝弄着石榴裙繁复的花边,等待舞伴的邀请。殿堂内重新燃起了华丽的炉火,在没有合拢的天鹅绒帷幔和掺了金漆的垂直四壁边交映生辉。

    “走吧。”弗朗西斯轻声说,毫不犹豫地拉着他的手从穿梭的侍者和互相敬酒的人群间逃离。“我们出场的时辰已经结束了。”在和各式各样的领巾、袖口与珠宝首饰搏斗了一番后,两人个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到了宫殿外新鲜的空气之中。在城墙脚下,或许是新近迎接国王的安排,栽种上了大片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惨淡地发白。法国与西班牙气候不同,脆弱的观赏性花朵难以成活,东歪西倒;出于大概是花匠可笑的失误,花圃里还种着大葱。

    “这就到春天了啊。”安东尼奥说,声音低得与呢喃无异。

    “你在看什么?”法国人把头凑到安东尼奥耳畔,紫罗兰色的瞳仁在黑夜中灼灼地燃烧。

    安东尼奥拨开灌木,趴在城墙上,看着眼前的平原。往外延申一段距离,才是马德里黯淡的灯火。它不是一座商业城市,虽没有宵禁,人们也出门不多。若是在巴塞罗那,弗朗西斯忍不住想,现在大概码头上水手、妓女和有断袖之癖的浪荡贵卝人正在彻夜狂欢。

    “维也纳。”安东尼奥不假思索地答道,拉丁语中掺杂上了一丝奇怪的口音。远处深绿色的树丛后闪过什么人纤细的身影,被微弱的光线熏烤得模糊如同鬼魂。


①三十年战争后《威斯特伐利亚合约》规定天主教国家与新教国家享有同等权利,同时,由于黎塞留主张国家利益等思想影响深远,欧洲外交术开始进入法国主导的阶段。1678年法荷《奈梅根合约》首次用法文代替拉丁文书写,时至今日,许多国际条约仍使用法语。

②法国与西班牙未加入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而是在之后继续打仗,最后单独媾和《比利牛斯条约》。此后发生的遗产战争法荷战争奥格斯堡同盟战争,法西都是对立的,而且法国支持葡萄牙独立,西班牙支持法国投石派运动。

③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末代国王,西西里国王(称卡洛二世)和那不勒斯国王(称卡洛五世),“中魔者”卡洛斯二世娶法王路易十四的侄女奥尔良郡主玛丽·路易丝·德·奥尔良为妻,但无子嗣。

④早在《比利牛斯条约》签订时,法西联姻就使路易十四有了继承西王遗产的权利。为了杜绝这一威胁,当时西班牙政卝府许诺以50万埃古的嫁妆费,换取法方放弃对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马扎然明知西班牙拿不出这笔钱,但仍表示同意。最后发生了遗产战争。(1700年卡洛斯二世的遗嘱里也要求法西两国永不合并)

⑤(在三十年战争中)尽管拥有财富和军事优势,但西奥王朝同盟却不可能取胜。这是由于它的军事和财政资源虽然在当时看来极其雄厚,却从没有满足过要求。这个致命缺陷来源于三个始终相互作用的因素:一,近代欧洲的军事革命(包括螺旋上升的战争费用);二,哈布斯堡要管的事太多了,要对付的敌人太多了,要防卫的阵线太多了;三,没有认识到保存一个强大的军事机器的经济支柱的重要性。


 


2.5

    “我不担心维也纳。”弗朗西斯伸出一只手,也放在城墙上,他的肩膀略微挡住夜风:“我看到北方的大地,安东尼奥。风暴将从那里来临。”

    西班牙人若有所思。“这又是你和你家上司的无聊预测?”

    “相信我,安东尼奥。”弗朗西斯把手掌贴在额头上,“精研外交是有帮助的。我是对的,你是错的。”


    弗朗西斯翘着二郎腿,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紫色丝绸西装扯出肌肉的轮廓。轮值主卝席的巴尔干人已经呼呼大睡,希/腊也提前离场,网络会议室里只有他和安东尼奥两个人还醒着。“你突然给我讲几百年前的故事是要做什么,安东尼奥?”

    “我们都错了。”西班牙人说。“你也不是对的,弗朗吉。不会再有第二个罗/马/帝/国了。一旦出现一个足够强的家伙,他就会被所有人讨厌。咱们两个太傻,居然在乌德勒支被亚瑟那小子教育。为什么咱们没想到呢?”①

    “说得太对了。”低沉的男中音插了进来,说英语的口音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标准:“所以我们要加强边界开放,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才能统一。不能再有空卝椅子的事情了,好吗?”②

    “噢路德,”西班牙人眨眨眼睛,“你还醒着啊。”

    “我说,混卝蛋,”弗朗西斯俨然以长辈的口吻教训着年轻的国家:“听安东尼奥这种人说话就不用做笔记了。”

    安东尼奥皱着眉头笑了,躺在床上穿着睡衣看他们一来一往地用各自的语言吵架。


①在黎塞留所开启的世界中,假设国家利益代表最高的价值……强者势必想要主卝宰大局,弱者则会团卝结卝起卝来,……如果弱国的同盟足以制衡侵略者,均势便会出现;反之,则必有一国会取得霸权。由于这两种结果都不是绝对的,因此经常需要诉诸战争来加以确定。在一开始时,法国或德国称霸的可能性与建立均势的可能性不相上下。此即欧洲花费百年的时间,才得以建立明确以均势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原因。最初均势几乎完全是偶然的结果,不是国际政治预设的目标。

②“空卝椅子”危机,1965年法国驻欧卝共卝体代表连续六个月缺席欧卝共卝体会议。但是其实路德现在有brexit了……


2020-05-03 评论-8 热度-145 法西亲分黑塔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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